17-1記憶的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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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良說:在姚嘉祥離開公司後,除了一團亂以外,還包括業績下滑的問題,看屋的舊客戶抓不住,新戶更是被搶的糟,新來的主管替代姚嘉祥的位置卻也無能為力去維持他長久以來打下的基礎,小燕很自責,認為姚嘉祥會離開公司有一半原因是出在她身上,所以也離職了。

  總公司看不下去,原本是打算觀察幾天才讓姚嘉祥離職,偏偏合約剛好到期,他也不希望續簽,才一走,馬上就陷入危機,總公司意識到問題所在,才會約他再談一次合約的事,好險他答應了。

  這次他回去,大家都警惕反省,這個團隊對他的依賴心太重,身為區域主管的他與他們年紀相仿又不擺架子,處理事情冷靜理智條理分明,客戶也都深賴他的推薦介紹,他的前途是一片光明,要走進總公司內部是遲早的事,沒想到他會突然放手,說走就走。

  他希望我去勸姚嘉祥打通電話叫小燕回去上班,小燕一個人苦陷在煎熬裡。

  我該說嗎?

  譁笑自己太愚蠢,最大震驚不是小燕的事,而是他離職的事。

  他一生的心血都在工作上,日以繼夜不斷遊走在交際應酬穩定客戶群,一群業務死守在他身邊,他連睡眠時間都在應付客戶的無理需求,應付到連前女友都跑了,他眼中依舊只有工作,寧可把悲傷和落寞隱藏。

  我呢?

  他隻字不提辭職的事,我眼裡只看的見他對我的好,對我的呵護,對我的寵溺,卻從不分心去注意他的不對勁。

  他是個責任感很重的男人,一旦決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他,相對的,他承受的壓力遠遠超過別人的好幾倍。

  我真的太愚蠢。

  經過了好幾個捷運站,我都沒下去搭車,獨步走在街上,風吹出的感溫是酸痛。

  我無法答應阿良是因為這件事由我開口,搞不好他真的會答應去勸小燕回公司上班,如果小燕不答應,依照姚嘉祥的個性一定會撥出時間去應付這件事。

  這樣,又變成是我給他壓力了。

  我做不到,真的。

  陽光雲層透出光,散落的不溫暖,帶著寒氣依舊逼冷了我的身,微微吐氣,霧氣從口中緩出,漫無目的地走在行道樹下。

  春天還不來,樹梢上也不長新芽,光禿禿的一片,土石混合的泥巴味裡不摻任何的葉綠,依舊封閉寒冬的氣息緩緩吸入我的肺部。

  我走入公園坐在鞦韆上晃動著,眼前的小沙丘圍繞三個小孩,我凝視著孩童喜悅的微笑,也被感染了天真無邪。

  我在公園坐了很久,很久。

  小孩們的母親將他們都帶回去,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爸爸,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浮現在我腦中使我落淚。

  我的雙胞胎姐姐,一起牽手長大的另一個我。

  一場車禍從我身邊奪走了姐姐,也奪走了另一個我,姐姐常說:我是光,妳是影,我們是形影不離的雙胞胎。

  媽媽離開了困苦的小漁村,爸爸被關進監獄裡,全世界只剩下姐姐陪我,她也走了,那時後的我究竟是怎麼振作起來的呢?

  我想不起那場車禍下,是誰站在我旁邊,模糊的記憶,儘管曾經用眼睛去真實感受,如今的我卻一樣都記不起。

  滿腦子,只有姚嘉祥那張總是帶著淺笑的臉孔。

 

 

  姚嘉祥恢復了忙碌生活。

  而且比過去還忙,最近拼命在拉回舊客戶的出走,不斷的電話寒暄和交際應酬,到處拜訪客戶,面對大環境的影響,為了穩定白板上的幾條業績生產線,他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我在沙發上等他到夜半,抱著大少爺沉沉睡去,有印象他回來了,可是,當我清醒時,床墊上另一邊是冷空的。

  房子本來就很寬暢,只有我一個人待在裡頭更顯得空曠,電話也不常響起,一天大約兩通。

  午餐時間和晚餐時間。

  一樣的冷夜,睡夢中,我在移動。

  緩緩睜開眼,我在他懷裡移動著,『你回來啦!』

  『怎麼又睡客廳?天氣還這麼冷,感冒怎麼辦?』語氣裡,摻雜著酒氣,將我放在床上。

  我不願離開他的懷抱,想著他整整一天。

  『我要去洗澡,全身都是菸酒味。』他穩溺的親著我的臉頰。

  『我也要去。』我將他的領帶扯開,落了個吻在他的下巴處。

  滿滿的浴缸水,我倒了些精油在裡頭,整間浴室佈滿柑橘香氣可以使他放鬆疲憊的肩膀,我沖了水將身體潑濕,他從身後吻上我的後耳際。

  『今天都在做什麼?』他無法離開我的肌膚溫存,將我拉進浴缸裡。

  『想你一整天,想你吃飯了沒?想你電話接不停不知道我傳的簡訊有沒有電信塞車,想你出去不知道有沒有忘了穿外套,想你不知道有沒有想我…』

  他瞇眼勾笑,撈起瓢水沾濕我的髮,『難怪我的耳朵癢了一天。』

  我喀喀笑著,曲膝捲在他的雙腿中,捧著他的臉,仔細地看著,手沾水將他垂落左邊的瀏海撥開,手指輕劃過他的眉毛,棲吻了他的左眼皮。

  『這隻眼睛就送給我吧。』

  他訝然不解,抵著我,沉啞地問:『有心事嗎?』

  我搖頭,他的頭也跟著我左右搖晃,我笑出聲:『我不奢求你雙眼都看我,只要一邊就夠了。』

  我們的距離很近,眼瞳的範圍,我只看的見他,從他的瞳孔內反射的也只有我。

  我遮住他的左眼,低語說:『這隻是屬於工作的。』又換了右眼,『這隻是屬於我的。』

  他的眼神陷入深層的凝視,像是言語已經無法讓他表達,加緊力道擁抱我,強勁的臂力,平靜充滿著深情,我沉溺在他的體溫裡伴隨著水蒸氣。

  後來,我們無語含著柑橘香氣深吻對方,他幫我洗頭,我幫他擦背,回到床上,我們做了愛。

  翌日,床邊溫暖的體溫不是他,而是大少爺。

  『爸爸抱你上來代替他的嗎?』我睏聲問,可惜,大少爺只是搖著尾巴。

  望著緊閉的窗簾,打了哈欠將大少爺擁在懷裡,它的紅毛髮上有著姚嘉祥殘留的香水味。

  我滿意地勾著笑容,又緩緩睡去。

 

 

  早上十點半,我到工作室想去取點人氣暖,薇菈因為懷孕的關係總是睡的晚,打開門依舊只有我一個人。

  我轉開音樂陪伴孤單,突然想起心理醫生對我說的話──

  我正在深深感觸中,男人的重心在事業上,眼底真的就只有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少了他的體溫陪伴寒冷,所以總覺得心底冷颼颼。

  我打開電腦查了信箱,沒工作。

  艾偉在忙別的事,稿件一直都沒有接進來,薇菈忙著媽媽教室,小野出差頻繁。

  大家都很忙,只有我閒到發悶。

  丹尼爾一定是睡到傍晚才醒來開店,無趣的我又離開工作室,打算去美術館看看展覽時間。

  姚嘉祥這麼忙,一定把這件事給忘了。

  冬末的風總是讓我想睡覺,我邊走邊打哈欠,心底想著晚餐要吃什麼,也記得今天要幫大少爺洗澡。

  沿路我看見了一組床罩很適合臥室的顏色,停下腳步探頭,發現價錢太貴又作罷。

  接近美術館的小道上,停下腳步仰頭看淺色暈雲天空,身後的人走過我側旁,他們的對話落入我耳中。

  『谷口潦攝影作品裡的那個女孩是他生命中永遠不會消失的身影,所以才會叫記憶的瞳….』

  我順著話語回頭,一陣風吹過我四周,美術館在我眼前,一排排的旗杆隨風飄動,黑白光影的攝影印刷飄盪在美術館的每個角落沉入我的眼底。

  驟然間───

  藝術大學旁的街道、中正紀念堂前的階梯、學校附近的冰品店、公寓溯影、基隆海岸的潮湧、淡水河邊的快門聲響……

  一幕接著一幕洶湧狂捲入我的視線內,那抹接近透明的棕眸,灌注生命激情的凝視狠狠朝我侵襲。

  楓……

  我挪移了腳步,一聲一句呢喃的話語竄進我耳底,記憶像潮水捲驟淹埋我的雙眼。

  門外放著展覽會板,上頭的印刷字體和展示影像讓我睜大眼,無意識地抬頭凝望許久。

  『妳看…那不是照片裡的那個女生,真的是台灣人…』

  『咦?那個不是…』

  『你看你看!』

  我身後,傳出相機拍照的聲音,眼帶迷然回頭,閃光燈刺入我眼裡橙色記憶也閃入我腦裡。

 

  『別拍了…我今天眼睛很腫…』

  『我的維納斯眼睛腫也美呀,轉個圈我看…』

  伸手將鏡頭拉下,呵笑聲藏在陽光底,閃光燈不斷與陽光重疊,微風吹過,髮絲飄揚…

  『慢慢走過來我這裡。』

  拿下相機,浮現眼前的臉孔───

 

  『阿潦……』

  我恍惚地扭過身,慢步走進攝影會場內,門口的警衛把我攔下,要我先買票才能入場。

  我付了錢,取了票,一步接著一步,煎熬的移動。

  中間一幅巨大的相框從天花板上延到地面,壯觀的光影人群照,飄移見不到真正的身影,只有飄動,你的眼睛只有影子,任何東西對你而言都是簌影,沒有真實模樣。

  一排排的作品,光影間的巴黎,聖索比斯廣場上的氣球,艾菲爾鐵塔的夜哀,左岸的沉默棲息,塞納河畔的女孩,市場的水果攤老闆,老人與狗,少女和貓,顏色對你來說只有黑白,你的世界總是要我為你染上色彩。

  你厲銳地無所不在,無論是黃昏日落,下雨天,風雪間,只要被你盯凝過的地方,就像是鬼魅一樣在光影之間流竄。

  連我,都像葛藤般的被你熱切的目光纏繞糾結。

  很多人從一間房走出來,頻頻望著我,吃驚的眼神讓我注意到:我應該要走進去嗎?

  記憶的瞳。

  在你的雙眼間,我是屬於什麼記憶?

  我走進房內,迷離視線從左邊挪移到右邊,往上看,一幅又一幅的照片佈滿天花板垂吊著,滿屋的黑白,我的視線也開始沒了色彩。

  一張張的我,睡覺中的我,踩在海岸浪花上的我,拉開窗簾的我,街頭上側轉身的我,笑容滿面的我,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身影全被你捕抓得一清二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笑的。

  在你狂熱的注視下,我的笑容彷彿像分解,支離後透過你的拉距,凝結成屬於你獨一無二的笑容。

  這些笑容,只為你而開。

  可是你卻把這些屬於你的微笑放眼全世界?

  我全身的力氣開始從腳底流逝,雙腳像是被流沙吞食一樣的無力,眼裡迷濛不清,看不清楚你要傳達的訊息。

  你是想告訴我什麼事?

  門旁站著一位講解人員,恍惚的我開口問:『他呢?』

  『咦?』

  『谷口潦呢?我為什麼沒見到他?』

  講解人員突然睜大眼,直呼著:『Mémoire!』(記憶/回憶)

  『Mémoire...』我迷茫重喃著轉身,離開了美術館。

  

  『你知道嗎?人都有霎那想起記憶的源頭,然後就會熱淚盈眶,如果會哭出聲音,表示這記憶很痛,如果笑了,表示這記憶是一個遙遠的模糊地帶。』

  『那妳…記起我時是會哭還是會笑?』

  『嗯…如果老了,應該會笑吧,我老了你還在嗎?』

  『嗯…如果妳走了,我會認定我等於死了。。』

  『亂講…我希望你一輩子都活在我腦裡,永遠抱著我不離開我,眼裡只能看我。』

  『我的眼裡永遠只有妳,因為人的記憶輸入是從瞳孔傳入的,所以妳是我的Mémoire....唯一的Mémoire。』

  『可是,我還在你身邊,怎麼會說是Mémoire呢?那不是過去了還是不會再存在了才會用的詞嗎?』

  『因為..妳的上一秒鐘就是我下一秒鐘的回憶,妳看妳一直對我笑,就是不斷的製造回憶給我,妳不是Mémoire,那妳是什麼?』

  『歪理…』

 

  『Mémoire....

  我走出美術館外的街道上頹然跪下,每一幕每一句通通湧進我腦內,渾身顫抖,片斷回憶連接成一大影幕,清晰。

  我怎麼會忘,怎麼能忘,你那杰然的笑,付有靈性像是在說話的眼睛,你獨特的氣息,你的懷抱,你的一切,我為什麼會忘的一乾二淨?

  我更不能忘,你逗留在台北的最後一夜....

 

  『對我來說,要說到Mémoire,一定是你不見了或者是從世界上消失了,我才會對你說Mémoire...可是我一輩子都不要用到這個字,答應我d'accord(OK)?』我豎起小姆指要他答應。

  他勾住,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妳了,到時後我把妳的照片撒到全世界讓他們幫我找妳,照片就叫做Mémoire。』

  『那到時後,我就飛去找你...那如果是你不見了呢?』

  『那我就...把我珍藏的笑容撒向大海,讓照片飄到妳身邊讓妳來找我,這樣我就不會不見了。』

  『亂七八糟聽不懂。』

 

  『阿潦...你在哪...』

  我用盡力氣吶吼你的名,你,聽見了嗎?

  這一切,到底是在傳達什麼訊息?

  你究竟在哪要我去尋找你....

  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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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蒂亞(阿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